星期一, 11月 13, 2006

廈門街上,寧做一棵樹(訪H15重建區最後一位商戶─甘太)

寥寥數千字,又豈能記下一個人、一個家庭的故事。就譬如,甘太之所以叫做甘太,本身也有其故事。「甘太」這個稱謂,隨著1997年土發公司首次宣布H15重建而生,也是霍麗貞有意識地為自己確立的一個身份。

還是聽甘太自己說吧︰「我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已超過廿年,我當然很熱愛自己的工作,我不敢說自己有什麼成就,但起碼能manage到自己能力範圍內的事,於是我會想,這(重建)是否一個機會讓我跳出自己工作的範疇,了解多一些自己生活了數十年的社區,我是帶著這個信念去參加重建核心小組(1997年時成立的小組,並非後來的H15關注組)。即使婚後,在工作崗位上、對口單位的人,都是繼續用我本身的姓相稱,從來不用我的夫姓。到我參加這個小組的時候,我就請大家叫我甘太。我希望參與了核心小組,是踏入人生的另一部份……就把這個(稱謂)當作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吧。」

在自己這個小小的空間,謹向甘太,還有H15關注組的成員,致謝﹗


廈門街上,寧做一棵樹
(明報‧2006.11.12‧世紀;攝影︰柏齊)

首次見到甘太(甘霍麗貞),是2004年在利東街街頭舉行的灣仔更新研討會。甘太當時說了些什麼,不太記得,印象頗深是她說話時平穩的節奏、不卑不亢的態度。

兩年後,再次見到甘太。她瘦了一整圈,但一開口講話,還是讓人從平實的語氣中感受到一份堅定。這次,她向我談了許多過去三、四十年來她和灣仔的故事。這個故事,圍繞著一個家庭的生計來開展、延續。

甘太與灣仔密不可分的關係,應從她年幼時家庭的經濟源頭說起。上世紀50年代,甘太的爸爸開始在灣仔打工,從事「手作」鐵器工作。

「那時我們並不是住在灣仔,但經常會到爸爸工作的地方(皇后大道東),看他幹活兒。爸爸在親戚處打工,那兒是上居下舖的,長假期我們就到舖頭樓上的親戚家住。小時候已對灣仔道一直到大佛口的那些街道很熟悉,拖著拖鞋,堂兄弟帶著我們四處去玩,太原街有很多小食檔,就算沒有錢買,去看看也是好的。」

到了70年代,也就是那個如今被理解為香港經濟起飛的年代,打了十多廿年工的霍爸爸,決定自己開舖做生意。

「中國人始終覺得,有自己的生意總比打工好。他對這條街很熟悉,對一個人來講,他要開展自己生平第一次的生意,熟悉的環境是很重要的,所以就選擇在皇后大道東開舖。」

上居下舖 空間靈活

隨著這個創業的決定,當時就讀中學的霍麗貞與家人一起搬到了灣仔,開始上居下舖的生活、經營方式。他/她們租的第一個舖位,樓底高,連著一個「自由閣」,就成為一家六口起居所在;閣樓下的舖位,前面做陳列室放置家具成品,後面是工場,再往後連著後巷的一條窄道,就是霍媽媽為家人(有時包括夥計)一天三頓忙碌的地方。整個沒有硬性邊界的空間,釋放出靈活運用的可能︰向外可以招待顧客,向內則進行製造生產,而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穿插其中。箇中空間的流動與自主性,是如今越見規範化的家居及工作環境難以容許的。就譬如,甘太說最初午膳時,他/她們會把摺枱開在工場的位置吃飯,因為怕客人進來見著不方便,但後來漸漸發現客人並不介意,午飯的桌椅也就擺到了陳列室;那樣,就可以節省夥計們在飯前飯後要收拾工作、騰出地方的功夫了。

由於霍爸爸開業時的資金算不上太充裕,所以並沒聘請文書,這項工作,就由當時還在讀中學的霍麗貞兼任。同一張桌子,既是她做功課的書桌,也是處理文書的工作桌。偶而,她也會幫忙把製成品送往加工,因為加工場離他/她們舖子很近,推著手推車沿皇后大道東走一段就到。家庭生活與經濟活動與社區,根本連成一體。

由此可見,對小本經營者而言,家、店、同業三者之集中,以及空間不受規範,是生存的重要條件。否則,光是住屋、交通、膳食、人力等開支,就已大大削弱了營商能力。而我們現在稱為舊區的區域,正好為甘太及類似的家庭、小本經營者提供了一個集中的便利網絡,容許他/她們自行衍生出生存、生活的方式。所以後來即使因加租而搬舖,他/她們都沒有搬離過皇后大道東一帶的街道;而舖與家即使分開,都不超過十分鐘腳程的距離。

容許多重身份的空間

十多年前,為免再因加租而影響業務預算,甘太一家決定購置舖位。結果就找到了現在位於廈門街的舖位。「這個舖位對於我們來說,是最適合的。門口位置可以停車,方便上落貨,還附有閣樓,那時我們店舖擴充,正需要地方存放一些製成品。」

(圖─(上)︰ 閣樓工作室對外的空間,以前作客廳使用;(中)︰ 甘太女兒小時候,就是在這裏,用這張小枱這張小椅子,做功課;(下)︰甘太的爸爸,在同一個空間,與雀友打麻將。)

其時,霍麗貞已成為甘太,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而她父母則住在與廈門街僅數街之隔的大佛口。不過,整個家族的網絡,仍以舖頭為核心。對於全職投入打理家中生意的甘太來說,舖頭仍然是集多重功能於一身的空間。

「同一個時間,我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但可以在同一個空間(舖頭)內完成。」

廈門街的舖位,樓下是工場,閣樓則劃出幾個空間,一間房間給甘太獨身的姑媽居住,彼此有個照應,另一間是辦工室;餘下的空間既可以儲存貨物,也可作客廳。那時,甘太的女兒還在讀幼稚園,每天早上,甘太牽著女兒的手去吃過早飯,就一起回舖頭。回到閣樓上,小女兒由姑媽陪著玩,甘太就處理業務。但碰上女兒有什麼事需要媽媽,甘太只要推開一道玻璃窗,就從一個職業女性轉換成一位母親。

同時,父母家離店舖甚近,亦為甘太能安心打理生意提供了很大的支援。

「中午時分,我媽媽就拿一個籃子,送飯來給我們吃。吃完飯我帶女兒到教堂(循道衛理大廈)對面等校車,然後我就回舖頭繼續工作。下午我未必天天在舖頭,有時需要出去工作,若趕不及回來接女兒,就打電話叫媽媽去接……女兒回到舖頭,吃點東西,等我放工。如果我下班不太晚,就拖著她去街市買菜;若晚了,就打電話給媽媽,說晚上煮多三個人的飯,我先生、我女兒、我。這種模式,這麼久了,已是我生活的一部份。」同樣的生活模式,亦體現在從事同一行業、也在灣仔居在的甘太弟弟一家身上。

正因為有這麼個緊密相連的家庭與工作網絡,甘太才能從容地兼顧工作與家庭,並同時關顧幼小、照料長輩。也只有在這個基礎上,家庭的生意才能順利地經營下去。這幅從七十年代開始著手繪畫、一家人齊心協力在有限的條件內以自己的能力改善生活的圖像,其實,又豈會是甘太一家獨有。與「經濟神話」論說同步的,是無數小家庭、小本經營者,一步一艱辛為自己開創一個安心立命的空間。舊區,正是香港人走過這段歷史的見證。可惜,在其位者對香港一路走來的獨特軌跡並不珍惜,反而經常視之為可棄的糟粕。

網絡面臨潰散

1997年,土地發展公司宣布要進行重建收購(編號H15的項目,包括利東街、廈門街及鄰近一些街道的業權),霍家兩代人生計、生活所繫之網絡,即面臨潰散。


「當初知道要重建,很不開心。我和爸爸、弟弟一起去聖雅各福群會參加居民大會。經過這麼多年,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讓我們定下來的地方,之前從沒想過會面臨這個問題(重建)。當時最擔心的,是不能繼續在灣仔做生意。還有,我們一直有一個信念,就算不能像第一個舖位那樣上居下舖,但(家與舖)還是很近的。舖頭和我父母家、弟弟家很近,五分鐘就到。當時真的不知如何是好,根本沒去想它賠多少錢。只是在想,重建會快到幾時?有沒有能力繼續留在這幾條街?」

從那時開始,甘太就積極參與關注重建的核心小組,後來更與街坊組成H15關注組,向市建局爭取原區安置及保存既有社區網絡。爭取不果後,H15關注組在專業人士的協助下,於2005年自行向城規會遞交利東街規劃申請。那是香港規劃史上首次由受重建影響的居民自發提出規劃方案。

可惜,居民力求保存現有社區網絡的諸般努力,都未能動搖政府慣性以金錢賠償來處理重建問題的方法。H15關注組的規劃方案最終被城規會否決,2005年11月,在土地回收條例的權力下,H15的業權復歸政府。重建區的居民、商戶陸續遷離,四散各區,原有的社區網絡,成為不被憶記的歷史。(不過,H15關注組就規劃方案被拒向城規上訴委員會提出上訴,將於2006年11月1、3、14日進行聆訊。)

(圖─(上)︰ 甘太告知,這種掛板是舊式置放工具的方法,一目了然,易取易放;新式的,多數把工具平放在工具架內;(中)︰工場內的工作枱,也同時發揮著聯誼作用;枱上的水,正是前來閒談兩句的街坊留下的;(下)︰ 因舖頭前景不明朗,甘太多數外出到客戶的工地進行工程,而減少承接需要在舖內進行製造的生意,所以舖內的機器近來已少開動。 )

連根拔起 抹掉歷史

我陪著甘太,一起走到廈門街她的舖子。經過廈門街的小公園,甘太停下來指著裏面的樹對我說︰「城規會的委員很關心這裏的樹,最初指我們(H15關注組)的方案沒有提及如何安置這些樹……可是……我們這些居民,又有誰來關心我們會如何?」語畢,就只有沉默。

甘太由始至終只是要求在原區舖換舖。重建始作俑者的市建局,既是本著「以人為本」的方針,就理應確保居民能維持原先的生活質素,否則「改善居民生活質素」的原則又從何說起?但可供選擇的舖位,不是不適合甘太的業務需要,就是不在灣仔區。所以,儘管街坊都先後搬離,甘太仍然一直留守。但結果,這位不過想維持自己生活方式的普通市民,卻被擁護重建的勢力描述為「阻住香港發展、令當局蒙受巨額損失」的不識時務者。一個弱小個體,在生活生計無端被影響之餘,還要遭遇無理抹黑,箇中要承受的壓力,實非旁人所能領受。

前幾天與甘太通電話,她表示終將出售業權。但搬到哪裏?仍是未知之數。她說,只有兩個字︰無奈。

樹的意象之所以強烈,往往在其盤入土壤的根節所展示的生命力。而人的根與生命力,就交織於其生活的網絡;當聚成眾數,彼此連繫,就構成一個地區的文化底蘊。但現行的重建模式(建豪宅、大型商場),正是把層層在時間中交織而成的人的網絡連根拔起。被摧毀掉的,不僅是小市民的生存空間,還包括一個地方累積起來的獨有文化。

今日的香港,怎麼就只懂得以如豆的目光來蔑視自己的過去?今日的香港,到底還需要多少個類同的大型商場?香港,還去得了哪裏?

後記


那天從甘太的舖頭離開時,經過廁所門口,我匆匆瞥了一眼,是蹲廁。然後聽到身後的甘太說︰我女兒小時候,叫那做大腳板。我回頭,看到一個母親懷想子女童年種種而流露的溫柔笑容。是的,怎麼不能是大腳板,命名的力量,有時如魔術棒,然後,就建立了與物與環境的私密關係。我抬頭看看四周,十多年,甘太當年讀幼稚園的女兒現在已長大成人,姑媽亦已離世,這個地方的一牆一梯級,該記下了多少親近而私密的記憶。就像,閣樓的某處,還靜靜刻著孩子當時一年比一年高的記印。

重建,又怎會、又怎能,僅是關乎錢。


(圖︰三個疊在一起的正方體,最高處是小冰箱,甘太姑媽在生時使用;中間是麗的呼聲年代的電視機;最底下穩穩實實支撐著的,是上兩手業主留下來的夾萬。)

相關網頁︰
灣仔h15重建區



3 則留言:

TSW,或鄧小樺 說...

雖然言不及義,但也要說:和你一起出文很開心啊!難得今次個字詞驗證咁易過!

熊一豆 說...

咦,乜咁啱,我又係喎,仲覺得好刺激添,見完你個名之後,就見到尋瘋的迪迪。

不過最神奇,都係你引︰人的尊嚴來自背負自己的命運。

TSW,或鄧小樺 說...

是啊是啊,簡直是大連結!全都沒約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