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5月 06, 2007

我城無臉

(這篇其實在心中醞釀良久,是我在思考身份脈絡上一直欠自己的一篇文。一直都想從情態的角度來思考「香港人」的身份,此為初試。我其實是很支持發展的,支持文化的發展,支持性情的發展─只要最終並不又向經濟臣服。此篇刪減版刊於《明報》世紀版「我的十年」,2007年5月5日。)

我卻那麼依賴城市。

而這個叫香港的城市,要那麼吃力才能去愛。

吃力,是因為她大部份的土壤只培植疏離,你只有扒得滿手是泥才能把雙腿伸進去深深地讓自己根著─如果你終於立心根著。

我來到這個城市二十三年,第十九個年頭,才立心不讓自己再如孤立的氣泡在此城浮游。那年那天的日頭確是酷熱,黑衣也熱,卻一整天都心裏嘗到前所未有的踏實與歸屬。儘管日頭的餘溫畢竟有限,但泥土到底還是扒鬆了。就憑當天晚上,我從港島到九龍再新界、吃西餐吃甜品走在街上,都還遇上會心的黑衣人,我就緊緊抓牢了,那一角黑衣如降落傘讓我沉穩到底。

對城有愛,就難免會痛,漸次就懂得了憐恤這個城市的人,譬如自己。

你去乘一趟地鐵,看那些坐著站著睡著玩著PSP的臉,就會明白我的意思。要能讓居住者彼此相知,這個城市依然太大;要能讓彼此陌生的都市人感受到安全距離,這個城市又著實太小。地鐵裏最是肌膚緊貼、鼻息相連,卻相反令我們更多了彼此厭惡的藉口。但疏離與隔閡還不是問題的根本,最致命是,悶。那說的是譬如你向城市學童的眼睛裏看去,你不會在他/她身後,看到多於二條伸向未來的道路。不管問題是在他/她或在你,那都是想像力枯竭的意思。

你能去怪他/她們嗎?他///我們都不過是把這個城市長到了身上、長在了臉上。

都說香港人實際。這種難免偏頗卻又不失參照的印象,其實不該以秉性情態來理解,而應從我城建築說起。越是年代新近的商廈豪宅,越是一條兒一塊兒地愣在半空,那是魔術師抖了自己老底,前前後後都看個明白,不多不少一格格都一個樣兒,也就生不出任何想像。不比往日裏那些低低矮矮又連成一氣的,再這兒那兒長些疙瘩,眼睛理不出個秩序也看不到底,就易生內有乾坤的神秘遐想;又如那僅存的寮屋,那般不規則,那般出人意料,以對應生活所需而生出百般個性。箇中演變,是從窘迫生活逼出來的務實創意,窮盡到disillusion後只見呎價的無趣實際。一張張臉上的空洞,是建築物日子有功的潛移默化。

奇斯洛夫斯基說他在街上看自家人,看到的波蘭人總是帶著憂傷。上世紀60年代高達的電影裏常沒來由冒出一句︰c’est triste (it’s sad)……沒錯,要害就在香港不憂傷。各地的憂傷各有其因緣,但這個地方不憂傷,人也不憂傷。憂傷是由歷史感一路支撐沉澱下來的情感,多些沉穩省思少些浮誇狂妄,也就累積了文化賴以成熟的養份。

一個一直被著意抹去歷史的城市,又何來憂傷。地景日新月異,我城每天醒來都以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來重活一遍,也就怪不得永遠長不大的歡樂雙生兒能博取老中青幼四代人的共時歡心、媒體樂此不彼地販賣屬於發育期的性暗示。電視翻抄《甜甜廿四味》、《IQ成熟時》,張國榮鍾保羅每到天星與皇后之間憑欄對海澆愁,都不出學業、事業與愛情,但那只是煩惱卻非憂傷。維港自得名以來就注定肩負開創商業奇跡,在力求新奇的鞭策下,斷難孕育沉穩的情愫,更妄論生出自身以外的嚴肅詰問與關懷,即便有,也早有「似海喎佢話佢」的調侃在守候。

如今天星沒有了,皇后也到了最危險時候,明明環島皆海海卻越見矜貴,這個城的人,更連愁緒和白日夢都可節省。情感的滋養需要歷史感,也同時需要能超越時間的空間來成全。悶煞的建築,及其更替之極速,使我城中人在接近犬儒的世故與近乎無知的天真之間跌宕迷失。

我城其實也悲,正在此悲不得表述;唯欠淚線而遍體笑穴,既是原因也是表癥。

如果你仍要追問為何要保留天星皇后,那讓我先來問你,何以問題從不自「為何要拆」開始?

管他呢十年還廿年,我自低頭挖掘腳下的泥土。只記不遠處,尚有黑衣人。


一路走來︰

我在這裏思考身份(1)

我在這裏思考身份(2)

11 則留言:

匿名 說...

阿,不好意思,豆豆小姐。。我一直以为你是先生。。。我只是深圳大学的学生,因为研读建筑设计的原因,对香港的城市空间有些关注。。
地域决定了人的意识的基础,然后再以这个为基础去接触更多的意识,彼此交换,产生新的意识。。这些新的意识,又反过来作用于这个地域。。
意识和文化的基础其实是一个人所有的经历,这样的经历,不是文化评论式的概括论断和书写,而是很实在的,每天见到什么人,走过什么街,吃什么东西,看到什么,听什么声音。。琐碎,但是避不开。。。不会意识到,但是真的作用于每一个人。。。这也是我们会对某个地方产生情感的原因吧。。
文化,一定是地域的,会堂,影院,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如果只是国外有名团体的演出,而没有本地的文化做基础,这样的文化,没有和本地人的情感交流。。对于教育也没有益处。。难道在香港,培养的都不是香港人是件好事吗??
而本地文化,又一定依托于这里的环境,一条街,一段方言,一点小食,一个个人,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环境变了,依托变了,文化和人都要变。。没有根的文化,在各种各样意识和政策的冲击下,会不会畸形发展?而畸形的意识,又会不会作用于这里的每一个人。。如果,有点年纪的人,因为自己的经历,还知道坚持什么,保存什么在心里,但是,孩子呢??
在上海,20年代出生,30年代收教育的人,和他们的子女(40年代或者50年代后收教育的人)有很大的心理裂痕。。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观念。。。文化的割裂,对于这里的人,是一代人和另外一代人的割裂。。(虽然现在香港没有那么严重。。)
没有足够强的本地文化,文化交流的意义就弱了。这样,只有来赚钱的演出,而没有了实质的交流。。因为你没有东西拿出去阿。。。
我老师说:30年代,诗人,艺术家,都聚集在Paris,不是偶然的。。
(如果,文化是一种习惯,那么现在全中国都快拆快建,尘土飞扬,也是我们的文化吧 。。。。当代行为艺术。。。很多当代艺术展都有展过。。)
我不是香港人,不过,喜欢这个城市,因为有一次,在中环买报纸,我只有4圆,但是老爷爷说,算了。之后还问我:你要不要留2圆搭车。。
现在忍不住说几句,算是对他的谢谢吧。。

匿名 說...

而我覺得, 不只是沒了憂傷, 更失掉憤怒.

[是的. 其實我又想到八十年代那點野火...]

但如今, 我們卻只懂哈哈哈.

一切都源自那該跟音速客機退役的, 和諧.

Jack 說...

留美將以「工商管理系」畢業的我,看著一所又一所連鎖店的合拼與所謂發展,便愈發感受到世界被資本主義蠶食的危機。

如果「情感的滋養需要歷史感」,那麼隨著全球一體化的趨勢,世界這條名資本的巨蟲將會不斷蠶食,直至情感喪失土壤。
但歷史還會生存下去,因為它還要為情感寫下一篇篇無情的遺書。

香港已失去了天,謝謝你嘗試拯救她的地。加油

Gelming 說...

其實,我城大部分人的願望就是住在/活在那些城堡裏。好讓自己可以自絕於外面的風雨,感受虛幻的被困感所帶來的沾沾自喜。那管那城堡是實在的還是自我構造的。

就算,天變地變,時間與空間壓縮到怎樣,也只會加強我們現有的價值觀。或是無奈、或是短暫亢奮然後極力尋求和諧(不和諧便是破壞嗎﹖)。在眼前的,我們看不見;我們就是感受到一種競爭心態,與時間競賽,就如逐兔的賽狗。

昨晚在診所等候做小手術,電視正播放皇后列為一級古蹟,眼前有一對正在打adsl 的情侶,男的抬頭看了電視畫面一眼便繼續打下去,等喊名字進診症室。……

匿名 說...

非常感动。日后必写文呼应。

熊一豆 說...

雪,謝謝分享你的看法,還有那小故事﹗
是的,在這個跨國資金大流動的時代,文化交流的意義是變得薄弱了,又或說,文化交流本就是當中的一種產品,看那些暑假收費特昂貴的遊學團就是了。
各處地方(主要是發展中國家吧)都塵土飛揚,大家都有點在不知自己是誰的情況下,變得相像了。

trancelove,我最近在想,自己的憤怒,一點用處都沒有,想想辦法,培養自己的耐心,才是上策。

chin,你的話多讓我慚愧,我什麼都沒做呀,我也要向那些日夜為了天星皇后疲於奔命的朋友,致敬、致謝﹗

gelming,你身體沒事吧?有時……要解釋"唔關我事"的事其實都很關事,中間要求的已是太多概念上的遞進,那距離,可以很大。溝通是重要,但有時令人不知從何說起。偏這個管控日嚴的城市,就是在個體政治意識的薄弱上才能盡取成效。
我也多怕會被誤會,在電影節的頒獎禮上疾聲大喊︰頒到幾時,我係黎睇戲架﹗就是個體政治意識的表現。唉,都話消費者權益是我們對權利的最強理解與實踐。

熊一豆 說...

rhyme,那我就等著你的文章了喲﹗謝謝。

Gelming 說...

一豆,謝謝關心。
小弟因為近日右邊腳底一步一痛,故到診所求診。醫生說我的腳皮給病毒入侵,需做冷凍手術,把病毒殺死。在診所做,幾百元全包,醫到好為止。

我也在思考「我們」的身分問題,真不知如何說起,希望遲些可以有些頭緒吧。也許要「反」思身分真的要「反」思殖民地(當然包括特區)的歷史,談何容易。我自知功力有限,但眼見這個城市那些單一進路和二元價值觀的猖獗,種種暴力橫行,生活空間被假多元吞噬,我真的欠自己和家中小B一個交代。只想將我的憤怒和沉澱的思考化作文字和影像,作為一種卑微的抗衡罷了。

遲些要跟小B拍一張照片支持皇后那裏的朋友,算是一份敬意和幼兒教育。

一豆寫論文方面,要多多努力唷。畢竟,可以做研究是開心的﹗

熊一豆 說...

gelming,有你這樣的家長,真感動﹗冷凍,痛的嗎?

是呀,做研究是好的,但心卻像一盤散沙。

Gelming 說...

一豆,可能有塗麻藥,所以還不太痛。不過,之後還要多做(不知)幾次,真有點煩惱。

你太言重了。教養孩子是父母的責任,雖然才疏學淺,但我只希望小B會思考、有點歷史感,長大了不要做全職消費機器、隨波逐流的人罷了。

一盤散沙,跟你最近關心的事有關嗎﹖寫論文有時候是挺孤獨的。無論如何,加油呀﹗

熊一豆 說...

謝謝,正在努力中。
祝你早日康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