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8月 20, 2006

願給你,最好的

我推窗,用耳朵聆聽樓市。嗯,不錯,這個暑假的銷情,敲打鑽鑿,都聽得清楚,此起彼落,無有間斷。只要探一探身,用眼睛去尋,也覓得見。

一個家庭故事的開始,一個家庭故事的轉折或休止,一進一出間,歡喜離合,如走馬燈轉。我安坐窗前,似那舞台包廂,你看我時我看你。

那曼克頓山,快建成了,綠網外衣剝了開來,沒想到,這般難看。這個城市的建築,名字叫得再怎豪華,總脫不掉公廁外牆的老底。然而我已經該興幸,窗外看見的並不是什麼元素周期表大樓,否則,每天抬眼看見那紅藍綠條狀物體,我可能會瘋掉。

一個個家庭,總想往高處去總盼往好處走,特別是為了孩子。就如我父母那一代人,當時已屆中年的軀體與心靈,都會為那出國夢的實現而再次綻放失落了的青春芒力。

年幼時,父母友儕間常有聚會,多是三口一家的小家庭。時代再艱難,他/她們倒抖擻,精神體力皆飽滿,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有那麼一個家庭,父親長得高大挺拔,母親面貌清秀、輪廓分明,是個中德混血兒,兒子比我大上兩三歲,是個挺張揚的小霸王,繼承了母親給他的四分一混血漂亮面孔,又因有著海外關係而在知識與物質上都比別的孩子豐盛,就成了那種極其自負上哪兒都能佔個中心位置的角色。那種男生最瞧不起女生,不屑跟女生玩,每在聚會場合碰面,少有好言好語,我本已寡言,可開口還總免不得遭他搶白幾頓。還擊力極弱的我(到底是我負了獅子座王熙鳳還是她負了我真天曉得),總躲著他。我沉默,但是愛看人,遇上好看的人,就像看一本好書那般迷了進去。好看,所指非關美醜,而是有否一種能讓想像馳騁的力量。小霸王的父母就是好看的人。我總能從他/她們身上捕獲到一種想像,蕩漾開去。那種朦朧的意象與感覺,現在用語言詮釋,就是他/她們必是當時社交圈子裏的風流人物,集別人的目光於一身。

簡單來說,那是讓人覺得是一路上迎著春風吹蕩走來的一家子,並會向著陽光大道繼續走下去。

後來再見,大家都已在香港了。八十年代初。他/她們到香港投靠親戚,住在兄弟開的工廠的附設宿舍裏。當時我們寄住在銅鑼灣朋友家,大家都是熟人,就一起到位於柴灣的工廠去看望那一家從春風裏走來的人。那時從銅鑼灣到訪柴灣,就已經能體現一種由中心到邊陲的地理與心理歷程─從帶路的老香港身上就能讀出來。

到了工廠,乘運貨電梯上去。春風滿面的人現在得每天在油污污的貨物中轉來轉去,我想。門開了,那父親一臉他鄉遇故人的笑臉迎出來,門後是百來呎的屋子,我記得的傢俱主要就是碌架床,因為我們都被讓到了床上去坐。那父親身上添了一種謙遜與靦腆,笑著說說來到香港後碰上的窘事,例如初來時未能認清地埗,找錯了人家,開門出來是一個半裸的外籍女子,把他嚇個半死。他太太倒沒怎麼不同,靜靜地在一旁陪著笑。最讓我吃驚是小霸王,一下子對我好得不得了,「妹妹!妹妹!」叫得親熱,還把寶貝遊戲機拿出來給我玩兒,請我吃益力多(要知道當時的益力多並不是「你今日飲咗未」那般不希罕),我著實,著實受寵若驚了。最怕就是受寵若驚。

那該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她們一家人了。世途輾轉,我後來又回上海住了一段時間,他/她們則越走越遠,移民德國了。

把這段廿多年前的老記憶翻出來,是因為去年朋友間相傳,又得到了他/她們的消息︰那漂亮母親得了一種怪病,不久於人世。那父親在餐館當大廚,小霸王則領救濟金過活。我無法不去想像,那張當年意氣風發的臉,從上海到香港再到德國,到底都經歷了一些什麼。當年的春風吹啊吹到底把人吹往哪兒去呢?

說起來,關於這一家人,我所知道的他/她們的稱呼,都是小名暱稱。我從沒去問過爸媽他/她們全名是什麼、怎麼寫,現在更不會了。許是怕那忽來的異化,我將無從拯救。

在我的記憶中,那父親與母親,仍是牽著手,步履風流地在旁人艷羨的眼光下輕盈走過去。

7 則留言:

匿名 說...

忽然想起「尋找他鄉的故事」,其中一集訪問一個溫州人,偷渡到意大利,歷盡辛酸,才掙得一口飯吃。記者問他,如果可以再選擇,會否再偷渡﹖他說不會;那麼,會否提醒溫州的鄉里,叫他們不要來﹖被訪者說:「沒用,他們不會信的。」


很多事情,不親自試過,是不甘心的。要甘心、知足地維持現狀,得視乎你愛不愛你現在所身處的地方,所相依相伴的人。「人望高處」的前提,也許就是討厭那個他們認為是低地的地方。

匿名 說...

這篇寫得很好。讓我無端的傷感起來。
pc

匿名 說...

與朋友在msn上chat,說了一些心情,要作什麼決定......
後來她一語中的,生活是殘酷的,說算我們怎樣堅忍怎樣叫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實在,就是怎樣處理殘酷的生活、狀況、狀態,也可以較為心安、平靜。

我記得妳給我說過這個故事,現在再讀,意義不一樣。

TSW,或鄧小樺 說...

(小聲)熊一豆,寫左篇文,但唔敢貼上自己個blog,費事俾人知道我又冇做論文……貼係你呢度發洩下……抱歉……

窮國愛滋病人湧港博坐監 (星島) 08月 22日 星期二 03:30AM
(綜合報道)(星島日報報道)
懲教署監獄每年有三萬人次進出,當中包括不少為愛滋肆虐重災區的東南亞及非洲裔人士。近年,更揭發有外國愛滋病患者,因無法支付昂貴的醫藥費,絕處求生來港犯案「博坐監」醫病。有立法會議員擔心,隨著更多亞、非湧港難民,得知本港監獄可免費醫病,會引來更多來港「博坐監」醫病事件,既嚴重威脅本港治安,亦加重港府開支。
  來港「博坐監」醫病事件,近年漸成風氣。去年十一月,兩名身懷菜刀、非法入境越南人,在荔枝角被捕,他們稱來港打劫,更自爆患愛滋及肺病。由於越南人當中,不少曾因船民身分在本港生活一段日子,熟知香港法律及監獄制度,所以,越南人來港犯案「博坐監」醫病事件趨升。
  非洲及東南亞地區,愛滋病患者人數近年持續上升,單是非洲,愛滋病患者已高達數百萬人,但兩地醫治愛滋病所費不菲,並非一般人可以承擔。醫生勞永樂表示,在東南亞及非洲國家,一名愛滋病患者的醫藥費,每年約需兩、三萬港元,當地大部分工人年薪亦不足兩、三萬港元,根本難以支付這筆高昂費用。
  據悉,身無分文的患者,部分只能坐以待斃﹔有些則絕處求生,逃往外地望有一線生機。有港府知情人士擔心,隨著更多假難民湧港,知道入獄就能得到免費醫病,會把消息傳回家鄉,勢將引來更多愛滋病患者湧港「博拉」坐監醫病。
  「在東南亞及非洲等落後地區,不少患者受盡愛滋病折磨,如果有地方可以免費醫病,相信唔少人肯鋌而走險。」知情人士指出,港府已察覺到有關危機,但礙於本港入境管制較為寬鬆,擔心防不勝防。
  知情人士計算,在本港每名愛滋病人,每年醫藥費已花掉十萬元,假如監獄有一千名來自外地的愛滋囚犯,單是醫藥費的開支,每年已高達一億元,還未包括其他開支,對本港社會將構成沉重負擔。
  青少年愛滋教育中心總幹事程翠雲表示,早年曾有一名聲稱患有愛滋病的非洲難民向中心求助,希望可提供收容。她說﹕「以前,已曾向政府指出監獄的漏洞,好大機會被人濫用,現時問題已經湧現,就更應設法遏止。」
  「愛滋病是世紀絕症,須較長時間醫治,有心博坐監的患者,會故意干犯一些刑期較長的罪行,情況將嚴重威脅本港治安。」來自南亞及非洲的難民已激增,立法會議員劉江華擔心,另一波浪潮,將會是大批愛滋病患者來港「博坐監」。
  劉促請政府修訂入境管制,及把部分懷疑個案遣返原居地服刑,以堵塞漏洞,他說﹕「現時本港監獄已有人滿之患,如果再湧來大批『博坐監』病者,對懲教及醫療部門均壓力大增。」

點列快打:
1. 假設新聞要講證據。假設世上最公正無私的證據是數據。這篇新聞的重點是「激增」、「湧」,文章不斷強調大難將至,有四個「更多」,三個「更」,希望製造一種山雨欲來聳人聽聞的「趨勢」。但談趨勢,是要比較的吧。縱觀全文,唯一實證就是去年十一月有身患愛滋的越南非法入境者打劫。孤證不立,單獨過案完全不能證明趨勢。
2. 究其實,文中出現的實際數據,無一是來港難民、來港患愛滋病難民犯案的實際數字,連現時獄中的患愛滋犯人到底花了政府多少錢的實際數字都沒有,每次都用「不少」、「更多」蒙混過去。
3. 三萬人次出入監獄,沒講有多少是東亞及非洲非法入境者。注意「當中包括不少為愛滋肆虐重災區的東南亞及非洲裔人士」一句偷換概念,將少數族裔等同非法入境者。平機會應該告星島種族歧視。
4. 東南亞與非洲地區的患者可能無法支付醫藥費,就是來港犯案的足夠條件嗎?每個地方都會有人無法負擔醫療費的——到底我們要沉浸在這種香港被迫爆的自大想像中多久?囚犯治病又到底會有多優待?講到十成十咁不妨拿出證據來。最羞家係講到香港好有寶咁。香港究竟醫好過多少個愛滋病人?
5. 我不知道被引述的話是否程翠雲小姐原意。但請留意,這位向中心求助的難民,不是罪犯;而且,是「早年」的事,不是「近年」。如果傳媒訪問這麼講究發言要有position,搞青少年愛滋教育的,這麼多年只遇過一單相關過案,又憑什麼對監獄醫療和入境制度說三道四?
6. 最最根本的,「世紀絕症」和「免費醫病」,本來就是自相矛盾的吧。都明知是絕症了,還醫什麼?難道免費就醫得好嗎?
7. 所以,那個「知情人士」到底是誰,真是可疑之至。由始至終,這個邏輯荒謬、充斥偏見的故事,都好像是由這「知情人士」的「據悉」、「透露」、「指出」,編織出來的。
8. 而且,這位知情人士,非常著意保護政府:「港府已察覺到有關危機,但礙於本港入境管制較為寬鬆,擔心防不勝防。」「擔心」的不知是港府還是該知情人士,但總之,與劉江華的方向一致:「促請政府修訂入境管制」。看來有些人的工作就是整天「促請」政府做政府本來就想做的事。

讀到這篇報導的時候真的很生氣(論文也不做了),為什麼要以這種邏輯不通的惡意書寫,來將窮困地區的人他者化?先有內地產婦來港產子,現在又攻擊更弱勢、沒有cepa照住的少數族裔。窮困、絕症、少數,還要剝削?人無非父生母養,傳媒工作者請自愛。後來想想,大概這都是劉江華造新聞博上鏡的把戲吧,想搶何俊仁風頭吧。我想誰也無意叫劉江華自愛,但傳媒工作者請自愛,或至少,以起碼的智慧過濾一下,來自保。人家給你什麼,就要報什麼嗎?造了糟糕的新聞,別人可不會去追究劉江華。別被利用。

sc 說...

今天又再看了一遍, 這個無法引出甚麼做人道理的故事... 也許正是道理說不清, 所以需要故事?

熊一豆 說...

婉雯,人要離棄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才能討得想像中更好的生活,其實是一件很酸的事。然而這種故事一直在中國發生著,那麼普遍。當然也並非所有人都經歷downward mobility,一切要看機遇、看本來的起點,當然還有,是否清楚知道自己是個什麼。

PC,其實我還是未能捕捉得到當時的感受,現在寫出來的,比當時已淡了許多。

male,我對樓價沒甚留意,不過它們是我的煙霞指標。

阿晨,要把不平靜的心變為平靜,首要還是改變慣性的思想方法。這最難。也就是超越自己的難。

Lulu,幾乎我所有的兒時朋友,現在都四散國外了,美國、澳洲、新西蘭……當然有的現在拿著外國護照又回流了。其實想想是很奇怪的,這種以驚人數量、似乎非出走不可的浪潮,一代又一代延續下去,雖然每一代的動力與原因已很不同。

鄧小樺,嘿,我覺得呢度好似黑店,退隱江湖後靜靜開設的那種,有提供自殺方法一百零一式,以及包藏"國王長著驢耳朵"的證據。嘿嘿,店主樂於提供一個樹洞或一個locker。

思存,你的留言令我想了好一陣,有沒有什麼道理藏於其中呢?這個問題,寫的時候沒有想過,但若說完全只是流於一種情感的表達,又似乎不止於此。我自己的感覺是,總好像未能完全捕捉到那個什麼。

sc 說...

是這樣的: 看完你寫的故事後, 很想留言卻不知留甚麼... 我懷疑是因為, 聽故事的人(我)隱隱渴望著有個"結論", 無論是「呢個故事教訓我地...」或「世事無常啊」。但同時心裏又拒絕這種簡單解讀, 怕一旦講出一個道理, 就會把故事平面化了。

然後我想起, 許久以前看過一個作家的訪問, 作家說, 有朋友曾經問過她一個問題, 但她不懂得回答, 於是她寫了一個故事, 寫完後她就覺得回答了那個問題... 但那就不會是一個簡單的答案, 是或否, 好或不好, 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