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月 13, 2007

我在這裏思考身份(2)




香港曾作為殖民地的意義,恐怕至今還未被充分理解---是為這個殖民地的獨特及成功之處。

未被充份理解的意思,並非指不意識到自己存活的地方叫殖民地,剛好相反,「香港是一個殖民地」這個話語,應該在小學課本上就鮮明地躺著。一個最熟悉的詞彙才最不會令人生疑。白紙黑字「殖民地」三個字,也就在明目張膽下成為一個空洞。

「殖民地」之所以能成為一種失卻張力的書面語,香港故事的一再中斷與重寫,是原因也是癥候。

都說香港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安徒更以此煉詩一首),我來添筆蛇足︰上有上借,下有下借;管治與被管治的,各有各借。

以淘金為本的殖民管治,遇上以移民構成的社會組合,可謂一拍即合,記憶之承傳本就中斷再中斷,抹拭起來就更不費吹灰之力。

像我這樣的移民,初來埗到,只會朗朗上口跟著同代人一起背誦︰香港由一個小漁村發展成現代大都會,香港是東西文化的交融之地,經濟繁榮,繁榮進步,安安定定,安居樂業……

小漁村的想像正好由匯豐之類來補上感性具像,成就一艱苦奮鬥為草創的小島故事。制水、打風、山泥傾瀉為這段後置的「集體回憶」注入安全的艱苦,但雨過天晴來得快如幸福感冒片裏的早晨。我怎會以為香港沒有歷史,我絕對認為香港有歷史。這個安全的香港故事,不會提及那對香港足跡至關重要的66、67(學校作為其中一個承傳的機制,只會教洋紫荊是香港市花、最高的那座叫做什麼大廈),即使蜻蜓點水地帶過一筆,也不過為恐共力量平添一分力,引以為介。 菠蘿,也只有菠蘿,遮蓋箇中紛陳。民生所需、反英抗殖?大概聽到也會是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


因為我的父母不會比我知道更多關於香港的故事,而我的祖父母告訴我的,又是屬於另一片土地的故事。

我又怎會知道,那每在新聞片段中呈現亮麗人流和急促步履以代表香港的中環,曾幾何時,華人被禁止在該處購買土地、建造樓宇、經營業務。我又怎會知道,那神奇兩女俠夜間流連櫥窗的地方,曾幾何時,華人在晚上要有通行證始能上街。

即使我看過趙丹飾演林則徐的《鴉片戰爭》,那由民族主義點燃的火卻沒有跟隨我越過羅湖邊界;尤德和衛奕信,實在與獎學金和家樂徑來得更相近,誰又靠賣鴉片發跡呢誰?學好英語還來不及,我能知道堂堂怡和的老底嗎我?

各大巨頭海岸爭霸,填人家的海變成如太陽每天升起般理所當然。冇地吖嘛,梗係要填喇﹗卻不曾想過那是借來的時間倉促下換取最即食可口的空間。填呀填呀都填掉吧,上次都說過,人家在別處有家,來憐惜你幹嗎?

喔,這話也不對,「你」也不一定以此為家,在某些年代,「你」或在別處有一個期盼回歸的家,在別一些年代,「你」或期盼在更遠處有一個未來的家。

如果家不家的這個問題,太過難以直面的話,「你」或許願意把球拋給原居民。

哎,不過,連「原居民」這個身份都是上世紀70年代港英的產物---以1898年北京條約(租借新界)簽署年份為界,凡父系祖輩在此年份前已在新界定居的(男),就劃為原居民,可擁丁權。

且勿論過去數十年來農田退耕、港式西班牙別墅作雨後春筍現之下,原居民的故事有否得以傳承,重點是如今朗朗上口的香港故事從不以原居民為主軸。英國人從海上來,香港就是漁港;山裏山外下田種稻米的,故事好好醜醜也給你編派個角兒,那就是成就六、七十年代香港步入現代化想像中一個必須的「郷下」。新界原居民和大部份由移民及其子女構成的城市人口,在現代化論說中被縫合一起,彷彿天衣無縫的起承轉合。

那外國遊客乘帆船遊維港,導遊告知香港的傳統特色保留在新界,他/她們可以去吃盤菜、拜許願樹、還有那什麼什麼。那遊客不會知道,像我這樣的香港人,也只不過嘗過快餐店的盤菜、和他/她們一樣以好奇的眼睛到訪過誰家誰家的祠堂。還有,我出生及成長的地方(時間),不進香、不拜神、沒有關二哥,那些都叫,迷信。像我這樣不以新界為鄉的香港人,應該不是少數。我們,一代又一代,來來去去,去去來來。

所以。

龍應台放諸香港的失準是,老祖母並沒有寫日記,若不經意留下片言隻語,也不過是出於偶然、見諸零碎,若真自覺地寫下什麼,記下的往往又是關於遙遠他方的故事。或壓根底兒,就沒有老祖母,那銀髮老太轉過身來,喔,是英女皇駕到。(待續)


參考資料︰Chan, Ching Selina, "Politicizing Tradition: The Identity of Indigenous Inhabitants in Hong Kong," in Pun Ngai and Yee Lai-man eds., Narrating Hong Kong Culture and Ident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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