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1月 20, 2008

生活敢想想(1)

(1)
這幾年八八卦卦,早前道聽途說床頭向東多病痛,就一直對號入座、杯弓蛇影。新一年來到,果真如八卦預測所云,有新思維新生活,忽而對先前認為無可移動的房間生出新布局,並且坐言起行。卻是床頭一拉開來,發現堆積著的幾張年少時作畫與畫本,竟貼著牆壁霉作一團。也怪,牆身並無滲水漬印,哪來的潮與霉?也就怪不得,床頭頂著一大團霉菌,每睡下去怎不心裏覺著不安生。

畫冊畫稿,無可拯救,只好求於數碼相機,算是對久遠自己的某個片刻,立一存照。

又想,古埃及神話裏國王對發明文字的Thoth不以為然,認為書寫是把記憶外在化、客體化,是文明墮落、智慧衰退的起始。那我們如今的外在與客體化,又「演進」到了什麼程度?

記憶和用心專注兩種能力,除了依賴文字,更多是交予(數碼)影像(雖然攝影並不必然排拒用心專注,但如此力行者,相信屬少數);對天地變幻的感知,交予天文台數據、路邊監察站;肢體機能的運動,交由燃燒煤和油生出的動能代勞;情感情緒(若有的話),由電視、電影、歌曲的方程式代理。

我並不至於傻到要提出反對以上各項取替,並倡議返回原始社會。但我們不能迴避而至今還是要問的是,當這一切都外在化、並備受管理時,我們的身心還剩下什麼?當我們閉上眼睛,能招喚出何種鮮明印記?當我們置身於天地間人堆中,還能感受到什麼?

我又怎會無知於那個頑強的關於經濟效益的解釋。但我們同樣至今未能得到圓滿答案的是,為什麼在那麼多以「節省」時間為本的物質進步之後,我們並不見得多出了時間而甚至剛好相反;而更根本的問題是,節省時間,為的是什麼目的?

網上一再流傳的那個關於勞碌富翁和閒蕩窮小子到頭來都不過是為了躺在沙灘上曬太陽的故事,其實存在著更寫實的對照。非洲某原始部族,仍以採集野果的方式生存,於是有人類學者往問之,何不改進以農耕維生?族人驚訝反問︰大自然已為我們提供了那麼多果實,為什麼還要辛苦去耕種?此部族族人每周大約只需花數天時間採集食物,剩下的時間,就用在族人間的溝通和宗教儀式上。(應出於A Green History of the World一書)

當然,我舉這個例子並不是想把原始部族浪漫化,採集維生的可行性明顯受地理環境、天然資源、人口數量等因素約制,而事實上人類學家Levi Strauss19世紀,就對採集式生存模式,作過極為艱辛、窘迫的體驗紀錄(當然無可避免是出於現代人的視點)

但重點是,把經濟效益視為人類本質追求的君,必須明白這種論斷,本身就是一種歷史過程的產物,而非人類自來如此。在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一書中,Weber提及資本主義發展初期遭遇的阻力,其一就是當時的人並非以尋求最大經濟效益為生存目標。當時資本家為提高產量,就提高每件手工制品的收購價,以利誘農村裏的生產者(當時尚未形成大規模的工廠)多勞多得;結果卻是,生產量不增反減,因為生產者只求能夠賺取足以應付日常開支的薪酬,所以加價後,他生產較少數量的製品就已能達標,於是就放下工作,把多出來的時間花去社交、泡酒吧了。

而後是在一連串行政手段---例如圈地行動、貧窮法--的推波助瀾下,使農村生產者根本沒有了可以選擇如何生活的餘裕,才漸漸演變出價值上的質量轉變。

也因此,無論是沙灘上的富人窮人,還是非洲的採集者,都無法成為恆常的警世故事。因為沙灘和大自然提供的果實(可能是勞碌的富翁太酸了︰媽的,你小子什麼都不做也一樣能在曬太陽,那我的辛勞不白費了﹗),分分鐘在權力的運作下,不再是common goods,而成為某人某集團的跨國專利特權。

你沒有選擇做「懶人」的權利,挺起腰背工作去,做人窮也要窮得有骨氣

對,必須加一個註腳,要有骨氣,因為你壓根底兒就失掉了那塊可以讓你放軟腰身做個白日夢的一席之地。去,去工作去流汗去賣命,然後買得一小塊瑜伽蓆子躺上去拉開那一身崩緊的筋骨,那才光榮﹗

這就是我們時代的ethic

(2)
自從察覺街道在迅速消失,一些人高喊冷氣商場萬歲的時候,我就覺得《大都會》(手塚原稿,大友克洋督導版本)值得關心這個題目的人拿來一看。

影片裏的世界,已發展至一個大玻璃罩下的城市生態,沒有小街甚至沒有道路,就是一大座層層相連的東東---這並不難想像,只要設想比如現在的商場繼續擴展吞併,繼而整個香港連結成為一座大商場。這座商城裏,一切厭惡性、服務性工作,皆由機械人代勞,基層窮人喪失了最後的「用處」,於是都被驅趕到地下城去,自生自滅(這跟發配到配套不足、只有蜂巢的邊界地,相去有多遠?要感謝仍然見到陽光嗎?)。基於壓力與反彈的必然共生,被驅往地底的民眾,自然就組織起來革命。不過,我略嫌手塚的人文精神過重,把對問題的解讀與救贖最終歸結到善/惡與愛之上---無論對於當權者的壓迫還是革命者的暴力,限制了對當下的理解。

我當然不是要對善良與愛提出非議,可我的疑問是,佛陀的智慧,能超越現代(甚或後現代)社會對人心的改造嗎?愛,要能成為救贖,前提是仍存在著一顆能以人文角度理解的心,而所謂惡,也就是那顆心基於種種因緣,生了繭、封了冰,但只要愛的能量足夠,還是能把冰霜逐層融化,復見「真我」之善。可是,可不可能呢,現在活在「我們」(必須要括起來)周圍的,有一些人,根本就不存在這個前提?沒有什麼過程,也沒有什麼結冰,打從一開始就是石頭的結構,也就不存在融化不融化。會不會呢?社會結構的改變、價值觀的翻天覆地,生產出一種與前現代社會質量完全不同的「人」?

當一個社會進入現代化過程,我們可以(跨文化地)發現大批量的、無數的,以個體的疏離、心靈的孤寂、繼而的瘋狂變態為主題的文化產物。可是,這些心靈掙扎(從而折射出某些非經濟價值的需要,如感情、與社區扣連的人際網絡、愛等等)是否過度期才特有的產物呢?會否,一些在這種既有狀況中始來到這個世界的人類,將漸漸(或已經)產生出另一種我們的認知尚未來得及捕獲的存在體?他們對前現代絕沒有鄉愁,對所謂現代化帶來的「惡果」,視為理所當然,甚至生活的基本?

我的意思是,當有人,不只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且一而再地,對他生命的苦難無動於衷、把人與人與天地視作全然的隔絕、高舉(某種)理性而貶抑感情、無所敬畏只督信科學萬能市場萬歲、全面地否定各種面向的他者的存在,那麼,用「涼薄」來描繪他就根本失準。那是超出人文時代「善惡」的框架所能理解、超越單純「自私自利」的概念所能涵蓋的。那是把世上萬千現象皆還原為經濟效益的ethic,套不進去的,就斥之為低等、原始、不科學,然後就可以輕鬆地扔進垃圾桶。面對這一套結構,可謂不存在越辯越明的共同語言平台,也不存在能動之以情的情感構成---從站在其對立面而言。那裏頭,我就是在懷疑,根本不存在一顆能感受比如「愛」這種能量的心靈。什麼《悲慘世界》、《卡拉瑪佐夫兄弟》、什麼《安徒生童話》、《戰爭與和平》,在這種結構面前,都要通通失效,甚至,面對「理性」的嘲諷。

但別誤會,我這麼說,並不是在進行道德批判---我只是在努力捕捉與描繪而已。

不過,我又並不悲觀。歷史的過程同時告訴我們,不存在一面倒的推動力量,一如《大都會》裏出現反抗者,經濟效益的絕對追捧者,也必然在現實世界中刺激出其抗衡力量(現在亦已存在,只是力量薄弱)。佛陀的故事,若還能產生效力,就應該是面向這股力量,使其有幸從量變到質變,而非求諸暴力。

我唯一的擔心,是地球被消耗的速度,不足以支撐這場道漫漫的溫柔革命。

2 則留言:

匿名 說...

近年很喜歡跟別人說:「腦得一個,手得一對,命得一條,一日得 24 粒鐘,做得幾多?食得幾多?用得幾多?」

現實就在眼前,偏偏視若無睹,奈何。

By the way,你說「有骨氣」那幾句,正!
也不是說甚麼也不「做」,望天打卦天生天養;只是準時收工便是「懶」、不去進修「增值」便是「不長進」,如何如何...晦氣點說,這樣的「先進」、「文明」,狗也不要,豬也不要,老鼠屎蟲也不要!

熊一豆 說...

Perennial_Loser呀,看來我們要與時並進,一改習俗,年廿八改為買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