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8月 25, 2006

走,回到歷史裏去﹗

城中事件無間斷亦顯然陸續有來,我卻委實怕了筆下的重重又複複。其實一直有一種書寫的困難。該怎麼寫?還可以怎樣寫?寫什麼?

最可怕的,莫過於習以為常。

此城媒體把道德底線再向下拽,眾聲喧嘩之中,周刊加印,旋即售罄。無獨有偶,曾特首「追到天涯海角」餘音未盡,甫出院的何議員即再收恐嚇信。都是一派的有恃無恐,唯偷拍得來的肉相,比暴力下遍體鱗傷的肉軀,獲得此城中人更多垂注。

又經常有一種市場邏輯崇尚者會說︰鬧傳媒做乜啫,冇啲咁既讀者,又點會有啲咁既周刊呀……

若這種說法導向的是更廣乏的文化研究,我同意;若這種說法不過為了獲取站高一線的「異見」位置、而甘願為傳媒找開脫遁詞,恕不苟同。

的確,讀者是跑不掉的,但並不代表就此不得責難傳媒。對整體文化作反省,與譴責傳媒,何以成了有衝突之對立,真是莫名其妙。

這是一個什麼城市?以什麼養份餵養出怎樣的市民?

幾年前為某研究項目之故,翻閱近十年的壹仔,從創刊讀起。開初那Book B不過輔助性質,以軟性娛樂新聞配合主打的政經論見,措辭克制,不見放肆。漸次,娛樂副刊多了幾頁「養眼」的比堅尼艷照,但仍以表達一種性感之美為尚。真正的劇變,還是見於臨近九七的時段,忽然,又波又蘿的肉照登上了封面,辭令也以器官為尚。及至九七後,簡直所向披靡,大大咧咧地人肉橫流,以窺視凸點露點為專業。

當時有一種強烈的印象,那是疊著九七而來的一種狂。同期的主打,都是些什麼如何掠水然後逃離的報導。人肉橫流,是夾著那一股末世 (當時流行得泛濫的形容詞)的虛狂而來的墮落。我絕無意落入一種懷舊的情緒,而把九七前的香港,想像成一種美好。我只是要指出,淫慾偷窺的亢奮文化,是在一種特定的時代氛圍中,由周刊與讀者相互構造而成的產物,而非商品找到了既有慾望。

九七年,呂大樂寫「香港意識」的淺薄︰「在七十年代期間快速發展起來的『香港意識』,一到八十年代初期遇上九七前途問題的時候,不但沒有在新的政治環境裏結 合其他訴求而內容有所豐富,反而是全面退卻。……大難臨頭,各自『執生』,這肯定是香港人性格的一個重要面向。任何對移民潮的道德譴責,均未能在整個社會 層面上引起反響。」(《香港故事不易講/非歷史的殖民地成功故事》)

現在看來,在那「大難臨頭」的境遇中,「香港意識」不單止未能表達出一種集體訴求,反而是集體自那欠缺中心的「香港意識」的空洞中下墮,毋寧是愈墮落愈快樂。

(拜托,別把不同性傾向的權利,糾纏到這下墮中)

只不過十年,卻已是前事百般不欲、亦不屑記起。從末世情懷裏走過來的人,以習以為常為榮。

我卻總記得,九七前普遍的焦慮︰九七後我們將失去什麼?

但到真真正正,一分一寸都在「習以為常」中流失時,我們卻已經不能記得曾經擁有過什麼,甚至曾經有過「失去」的恐懼。日常生活、生活如常的殘暴。其實根本是 已到了一個赤裸裸的價值崩潰的地步︰民選議員可以臉不紅氣不喘,放棄辯論,大模大樣只待程序結束來投個票表個決;報章可以白紙黑字議員被毆當屬活該;公信 力第一的報章在議員被毆的報導中,留個篇幅順帶報導美女督察有多美;女藝人非禮榜上有名猶有榮焉;貧病弱勢,則你死你賤。

那實在是一種如癌細胞迅速繁殖的個人功利主義,遏制任何得以滋生信念、公義的胚芽。

這個病灶,從殖民政府港英時代的經濟神話、發跡故事,就早已植入文化土壤。三十多年過去,內外誘因並進,病毒已成功自我複製、自然繁衍。主權移交後,經濟神話之調欲彈卻奈何此曲不再的現實下,個人功利主義以更殘酷的面貌發揮得無以復加,面對他人他物之痛苦,擠不出半分惻隱,只還以鼻孔裏噴出的犬儒。個人功利主義癌細胞,正是以一種極度的情感磨滅來餵養的。對環境沒有情感、對社區沒有情感、對人沒有情感、對生命沒有情感,因為功利主義的金科玉律教落,動真情感的,在利益爭奪的戰場上,無疑是把自己置於vulnerable的位置。你死總好過我死。

而樂於相互傾軋的群眾,對任何政權來說,總是無任歡迎。所以,我們文化的上下層,都樂此不彼以各種技術規條,推助癌細胞在各社會層面滲透,宏揚涼薄。就此層面來說,香港社會各界,是配合得天衣無縫的。The government and people were, and still are, engaged with each other in the construction of amoral individualism。殖民主義,又豈止陰魂不散,只是amoral一字滲著裝腔作勢的「中立」。

一頭栽進偷窺的意淫快感,不過是維持這種「習以為常」病態的上佳嗎啡。病入膏肓,則嗎啡越重,媒體一而再挑戰底線,已是最佳印證。


因此媒體帶領著群眾一起沉淪,癥結不在罰款或停刊,而是梳理、直面歷史的浩瀚工程。若非在一個清理殖民經驗的框架下省思幾十年沉積下來的老問題︰我們是誰?從哪裏來往哪裏去?我們將永遠無法解答,何以作為我們生活經驗、記憶一部份的天星鐘樓、皇后碼頭,可以棄之如撣走名牌時裝上的一粒灰塵那般輕易?

否則,在前面伺候的,只會是更多的嗎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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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我還嘗試書寫的時候,穩定我思緒的,是03年烈日下的黑衣人,及他/她們的臉。儘管那會是一個錯綜複雜的想像,可這一刻我還是緊緊抓牢了。

6 則留言:

匿名 說...

你的文字很好,內容很有意思!!好野.

flow上

匿名 說...

人手trackbck
http://aahsun.com/wpblog/?p=843

匿名 說...

唉,近年的雜誌都已不堪入目。不是崇尚和吹捧名牌,就是肉照,或都有;記者寫的再不是報導,而是個人感想加想像,文筆粗鄙,別字常見,也毫無內容可言。 每次偶爾讀到這些雜誌,都覺得很多所謂記者和專欄作者都是「呃飯食」,不明白為何會有人繼續付錢買來看??送也不要罷。 即使一些幾年前還可以的雜誌,不知何時也「轉型」做了這些粗鄙雜誌。有時想問,是否這個市場真的容不下一些不以性為主題的雜誌,所以絕大部份的本地雜誌都要「轉型」成為這類雜誌嗎?感覺上好像沒甚麼選擇,唯有乾脆不看。......為何整個文化都要集中火力把性當成笑話,朋輩間也常以彼此的身材作笑料;盲目吹捧名牌,以貌取人……厭惡此類雜誌的同時,也厭惡此種文化。很討厭。

Julian 說...

還記得便利最初只是兩蚊本,一書兩冊,一冊是吃喝玩樂,另一冊是教人搵工的「青雲路」,當時是九十年代中。俱往矣。

情色成份多寡,倒不是利己或犬儒的反映,日月神報的副刊直至九十年代初仍不乏鹽花小說,現在的版面實在「清潔」多了。最最要命的是今次便利一役背後的偷窺與造遙文化,堂而皇之把損人利己合理化,這才是涼薄的象徵。

挑選個別人士當祭品供大眾淫樂(從偷窺女明星換取性快感到抹黑新移民換取優越感),藉此忘卻生活的殘酷,這可謂古代宗教的復興。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信焉。

匿名 說...

在外國也有偷拍事件, 並不一定和植民有關.
我反對一仔的做法, 但我更加反對方向和月亮報對一仔的過份攻擊.
將整件由保障私隠變成攻擊一仔和肥佬黎, 由道德層面的批評變成商業的, 甚至政治的爭鬥.
肥佬黎是否民主鬥士並不重要, 但他作為一個生意佬而夠膽向北大人說不, 在香港則是少之又少. 並不是人人能夠做得到的, 尤其是生意佬.
試想一下, 香港如果沒有了生果報, 我們會看少了很多其他不同意見的報導

Eric Spanner 說...

從八月想到現在,覺得涼薄觀念的愈發囂張,也可能跟社會愈見普遍的某種「是非」觀有關。簡單說來,此觀念主張是者是應份,是責任,而做錯的,就活該萬劫不復永不超生,用刑愈烈愈好(雖然說,誰敢真的動手行刑呢)。而何者對,何者錯,很難有一種顯然易見的界定,但似乎往往是「我是君子,你是小人」的變種:我對,非我者常錯。

同時出現的,亦包括絕少的自發自省,惟恐其他人藉此對自己落井下石,順口多送一句「抵死」。